参加文学研讨班，我住进了东郊一处内部宾馆。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色大院，亭台楼榭的建筑，加之流水潺潺、鸟语啾啾，这难得的耳目之福，着实让人感到惬意可人。

初夏的清晨，树影婆娑，借着晨曦摇曳在落地窗上，鸟儿们争鸣跳跃于梢头枝尾，使得乍醒的人仿佛还在曼妙的梦中。

我素来有遛早的习惯，尤其每到一处新的地方。开门四顾，附近是绿油油的菜地，不时传来几声鸡鸣，后来知道那边是无公害养殖鸡和猪的栏舍。不远处，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出现了。我不由得朝它走去。脚下花草还挂着晶莹的露珠，鞋面有些湿了。金黄色的朝阳斜洒在蔬菜和树木上，好像镀上了一层金粉。花草的芬芳、泥土的气息，裹挟在晨风中，沁人心脾。面对这等美景，我不禁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，谁身置其中都会陶醉的。

谁能料到，当我再次睁开眼睛，看到这树林是一片樱桃树时，却被一幅惨不忍睹的画面惊呆了——出现在眼前的，是许多大大小小的鸟儿的尸体和它们的残骸。

我的心不住地颤抖、抽搐，恐惧与心痛绞缠在一起，仿佛刹那间从人间掉进了地狱。

围住樱桃林的是两层楼高、不见边际的大网。大网是用透明的、细于发丝的涤纶化纤细丝织成，异常坚韧，不到跟前根本无法辨认。只是饭碗粗的张网大竹篙一根根高高耸立，人们才发现这里已经布下了罪恶之网。请允许我这样定性它。

五彩的朝露还闪耀在网上，却掩饰不了这张死亡之网的恐怖。

罹难在其上的鸟儿，有的缠绕，有的倒悬，有的只剩头颅，有的仅存半边翅膀。一只俯悬的小鸟，脖子被勒住，眼睛尚微微睁着，却已失去了稚嫩的生命。这只小鸟的羽毛还是新鲜的，半透明的鸟喙黄黄的，看来是夜间惨遭的不幸。此时，我已无暇顾及死者，只想用力摇晃竹篙，希望发现还能动弹的幸存者。

环顾四周，这死亡之网看不到尽头。樱桃树林的面积足有两亩多，如此辽阔的树林被无数张恶网围得严丝合缝，并高过仰视才可见到树梢，真是个精心构建的大圈套工程。怀着侥幸与急切，我边走边不停地摇晃恶网，逐个审视被缠住的小鸟是否还一息尚存。终于，发现了一只。

相比人类，这个世界上美丽的鸟儿种类太多了，我根本就叫不上名字来。这只鸟花色很美，脖颈下面生着一抹黄色的羽毛。见到有人走来，它本能地动了几下。因不知是福是祸，这鸟儿恐惧的眼神中，又透出哀怜无助，让人有些不忍直视。小家伙头向上被缠住，庆幸的是没有缠住要害，才能坚持挣扎在死亡线上。

我急忙上前营救，却够不着。情急之下，我双手扒住大网就往下拽。小心翼翼地握到小鸟，才发现要清除掉缠在它身上的丝丝缕缕是多么不容易。那网线如同乱麻，盘根错节，因为小鸟的拼死挣扎，越缠越紧，越勒越深，羽毛里，指爪间，直至嵌进皮肉。我对网线也极为顾虑，此线细过发丝，利如刀刃，对之用力稍大，就会导致皮开肉绽。尽管这样，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。

我一手握住小鸟，一手极为小心地撕扯着小鸟身旁大范围的网线。轻了，怕无济于事；重了，怕再伤小鸟，也怕割破了手。取下来了，又犯了愁。没有刀剪，摘了几下网线之后就不能继续了。羽毛深处，脚爪缝间，无法下手。幸好我有个塑料袋，把它装进去，带回客房就有剪子了。

沿着死亡之网继续前行，怵目惊心的惨状仍比比皆是。令人匪夷所思的是，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，麻雀、乌鸦、喜鹊、翠鸟、百灵、鹌鹑……，更多的不知名的，死于非命的鸟儿就已麻痹了我的神经。我，一时间似乎已司空见惯了。

又一只。这是一只小麻雀。鸟之将死，其鸣也哀。平日里叽叽喳喳的欢跳，此刻连弱弱的哀声都发不出了。指爪朝天在苦苦挣扎，却越来越无力。露水已打湿了全身，从它的眼角滴下，犹如悲伤的泪。我有了刚才的经验，把惊慌失措的小麻雀摘了下来。还好，可能是被缠上不久，整个清理过程并不复杂。在我的掌握里，它还从指缝间挤出头来，用晶亮的小眼珠急切地看着我。也许是小麻雀求生的欲望太强烈了，而过于鲁莽的举动极有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。基本摘除干净了时，我发现它的一只腿上还有缠紧的丝线。因怕握得过紧伤害到它，手劲就稍松了一点，刚想剥离丝线，不想小麻雀突然迫不及待地奋力飞去了。没有思想准备的我，一时愣住了。那一刻，我又欣慰又担忧：这只丝线缚脚、命运多蹇的小生灵，能完全逃过此劫么？

两手空空的我，围着恶网一直转到樱桃林入口处，除了死不瞑目的，就是腐朽的断臂残肢，再无活物。四下里死一般寂静。

回望这片樱桃林，棵棵枝叶繁茂，高可仰视，想必有些年头了。多年来究竟有多少无辜的鸟儿丧命网上，我不敢去深想。

在客房阳台上，用剪刀清理救回的黄下颏小鸟，来自新疆、陕西的两位作家也来帮忙。有的丝线深深地缠在羽毛之下，我不得不戴上老花镜细细剪断。这只小鸟比起迫不及待的那只小麻雀，乖多了，整个过程只是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。当我们认为大功告成、准备隆重放飞时，心情特别激动。准备摄像，调整姿势，可当我托起小鸟一抛时，想象中的情节没有出现——那小鸟扑腾扑腾地落到地上。我急忙上前抓住，仔细再查，才发现在它的翅根部还缠着隐蔽极深的丝线。

再次放飞。鸟儿温暖的体温烘着我的掌心，顿时，那种不可复制的美妙感觉直通心底。它望着我们，又望望白云之上的蓝天，然后奋力一蹬，双翅一抖，高飞了！在我这几十年与鸟类相关的记忆中，没有任何一次心理感受能和此时媲美。这只小鸟温暖着我的舒适体验，还有那纤细双脚猛蹬掌心的感觉，至今让我常常回味。

我找到一位看护樱桃林的工作人员，要求撤除恶网。他答应立即向领导汇报。我仔细观察了四周，此处还设了摄像头监视器，把整个樱桃林都覆盖，任何人入林都被纳入了视线。而非特定人员，此地是严禁入内的。尽管你远远地看到小鸟在挣扎，即使有心拯救，也不能违令。

因怀疑工作人员是否敢于汇报，我专门去面会此单位的领导。还加重语气说若不立即拆除，必定曝光于社会。对我的义正辞严，他无言以对，承诺尽快拆除，以后也不再设网。

是的，他只能哑口无言。先不说国家法律，就人的道德底线而言，不苛求你能高尚，起码人要善良。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，并不希图善得善报。但我知道：生命无价，生命平等。人类在这颗星球上作为生物界主宰，置身于食物链顶端，就可以肆无忌惮么！当然，偌大的国土，类似丑闻也有发生，但那是盗猎者的个人犯罪，公安警察要去追捕的。此地却是堂堂的国字单位。为了满足个人的口腹之欲，竟能如此害命么！在我眼中，洁白无瑕的精美瓷盘中，摆放的不是鲜红的樱桃，而是无数鸟儿渗着猩红鲜血的头颅！古往今来，中华民族始终传承着爱鸟护鸟的美德。封建皇帝都亲自发布王法：“鹰隼未挚，罗网不得张于溪谷。”“孕育不得杀，壳卵不得采”等等，先人百姓都知晓“莫打三春鸟”。在我的家乡，每到秋收时节，柿子不能摘净，树上总要有一些红彤彤的果实，给过冬鸟儿留着。

作者在放飞小鸟

一个对生长在祖国母亲土地上的鸟儿都如此残忍的人，一个充斥着自私、贪婪、卑劣等丑陋恶俗的人，也许可以爱自己的家人、朋友，但能爱国家、爱人民吗？按照我们人类自私自利的是非标准，替我捉虫子的为“益鸟”，以我食粮为食的就是“害鸟”。强盗逻辑，岂有此理！按照此等逻辑，无所不食的人类不就是最大的“害兽”么！有的鸟吃水果，有的鸟吃蚊虫，莫说不吃你樱桃的，即使吃了几粒，就要杀死么？再说，你们为吃上绿色无害美食，种植了专供蔬菜，怎么知道它不是路过这片樱桃林，到那边菜地吃虫子呢？不管缘由，路过即死，老母幼雏，格杀勿论。眼下三春正值鸟儿繁殖的季节，害死一个，或许殃及一窝。以仇报德，以害报恩，世间还有比这更无耻的么？

当夜雷雨交加，脑海里总闪回着恶网上苦苦挣扎的小鸟，那无情的网线，也死死缠住了我。心中忐忑，一夜不得安稳。天刚蒙蒙亮，我便急匆匆揣上剪刀，赶往樱桃林。此前离家时只穿了一双皮鞋，白天还要到会场，无奈只得拿塑料浴帽套在鞋上，以防踏进菜地的泥水里。

地里泥泞不堪，恶网如同怪兽，依然张着血盆大口盘踞在那里。一切如昨。唯一不同的是，那些惨死的小鸟们的尸骸，在网上高高下下地挂着，无不在滴着雨水。满怀着悲愤，我冒雨踏泥一路摇晃着竹篙，期冀有所发现，但回答我的总是鸦雀无声。这是一只体形较大的鸟，斑斓的羽毛湿成一团，已辨不清是哪一类。明明就吊在那里，昨天还没有。明明还睁着眼睛，为什么一动也不动？我使劲摇，多么希望它挣扎一下，哪怕一下。然而没有。勒住鸟颈的丝线，一夜的风雨，已经无情地带走了它。

那边有大的动静。啊，竟是一头稚气未消的猫头鹰。它怎会吃樱桃，天知道它是怎么路过樱桃林的。像天真无知的幼童，唯一能做的就是乱蹬乱踹。因才缠住不久，力气还很足，反而缠得更多更紧。因为有了剪网工具，加上它身大腿粗，清理的难度小了许多。救出了小猫头鹰，此时的我，已没有了兴奋的感觉，而是觉得整个胸腔都被气愤撞击着。我失态了。心无旁骛，只是大力挥剪，把豁开的恶网作为良知的出气口。

临近出口，一片大网在晃动。好大一只鸟，颜色极美。它的全身被缠得严严实实，头部斜着朝上。太高了，我愤怒地跳起扳倒竹篙，让恶网倒下一大片。这鸟劲太大，好不容易才掌握到。按照它的身躯轮廓，先剪下来，再慢慢清理。大鸟仰头望着我，充满眼神的不知是惊恐、疑惑还是求助。我还在仔细剪线，它却等不及了，全力一蹬，试图离去。我本能地一握，它竟用大大的鸟喙，重重地啄了我一口，随之展翅高飞了。霎时间，我有幸气恼：我好心来救你，你啄我为哪般？转念又一想，这鸟懂事，它是在感激你呢。一个鸟儿，拿什么来表示呢?只有自己的喙。就像我们人类的嘴，它是在亲吻我的手呢！在它吻别时，身上还有残存的丝线。若被树丛挂住，若勒得过紧坏死……让人担心不已。至此，我只有祈祷的份了。

整个上午我人在会场，心在樱桃林。午饭后再持剪前去，见恶网已全部被设网单位拔掉。见状，我不禁仰天双手捂面，老泪潸然。

那些无辜罹难鸟儿的残骸，都埋在了樱桃树下。

樱桃林里鼓起了许多大小不一的新土。

离开前，我又来到樱桃林下。

安息吧，尽管你们是我们害死的鸟儿。你们以自己的牺牲，警示了这个由我们主宰的世界，使万千生灵不再惨遭涂炭。

“春眠不觉晓，处处闻啼鸟。”头顶上，不同颜色的小鸟又来翻飞、歌唱。可爱的鸟儿们，你们尽情飞吧！此地再无后患矣！（《绿色中国》2019.6A 康胜利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