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六神磊磊

一

聚贤庄大战，是《天龙八部》里的一个精彩桥段。

说起这场大战，人们都会有个模糊印象：就是一群江湖群雄，对乔峰产生了误会，在聚贤庄设伏拼死围攻乔峰，结果死伤惨重，乔峰走脱。

换句话说，就是一群勇猛而又鲁莽的人要围猎一头老虎，最后被老虎咬伤了。这可能是绝大多数人对聚贤庄大战认知。

这个认识其实是有问题的，或者说和事实本身是有较大偏差的。本文就来简单聊一聊这件事。

二

先说一件最重要的：那么多群雄跑到聚贤庄，是为了什么？

聚贤庄里的群雄人数共有三百多人。通常印象里，这些人是去围杀乔峰的，仿佛是一群为了正义不怕牺牲的好汉，然则事实上并非如此。

如果看书就会发现，在聚会开始之前，没有任何人想到乔峰会来。

聚会的发起人叫游氏兄弟，也就是庄主，他俩固然完全没想到乔峰会来，而其余与会的人也根本没想到乔峰会来。

在场的人无论是少林、丐帮的，还是各路散兵游勇，来的时候没一个人想到乔峰会来的。

这伙人原本在做什么呢？是“高谈阔论，喧哗嘈杂”，喝酒吹牛逼，猛然得知乔峰要来时，这伙人的反应十分好笑，是全部惊呆了：

“登时群相耸动。突然之间，大家都静了下来……谁都不说话了……霎时之间，大厅上鸦雀无声。”

现场三百多人集体懵逼，鸦雀无声，这就是他们得知乔峰要来后的状态。压根没有人想在这里打架，也没人有准备要在这里打架。聚贤庄，根本就没被当成战场。

三

既然不是为了群殴乔峰来的，那这三百多人乌泱泱跑来做什么呢？

金庸说得十分有趣，简而言之，大伙儿大都是为了结识攀附一个人——薛神医而来的。

不妨就从这次聚会的请帖说起，关键就在这个请帖里面。

聚会的召集人是三个好事者：游氏兄弟和薛神医。他们给天下群雄发帖子，举办宴会，主题是商量如何处置武林恶贼乔峰的问题。帖子的署名特别艺术，署了“薛慕华、游骥、游驹”三个名字。

更艺术的是，三个名字的后面还附了一行小字：“薛慕华先生人称‘薛神医’。”

关键就是这行字。书上讲得很清楚，如果只是游家兄弟，在武林中既无什么了不起的势力，也算不上如何德高望重，根本请不到这么多豪杰。然而薛神医却是人人都想要去结交：

“如能交上了薛神医这位朋友，自己就是多了一条性命……人人都想，今日跟他攀上了交情，日后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，他便不能袖手不理。”

于是大家纷至沓来，不但河南本地好汉来了，天南地北的人都乌泱泱跑来聚贤庄。注意看最先出场的几个客人，“快刀祁六”是关西的，向望海是湘东的，都跑到河南聚会，名义上是为了造福武林，商量怎么对付乔峰，其实乔峰不过是幌子而已，要不是薛神医，鬼才来聚贤庄，管你乔峰不乔峰？

金庸就很诙谐地讲，要不是请帖后有那行小字，抬出了“薛神医”，来到聚贤庄的恐怕连三成都没有。

好比大家集合看个鬼片，都是为了薛神医这个花姑娘，谁曾想看鬼片还真引来鬼了，乔峰跑来了，你说这伙群雄是不是脸上懵逼，心里骂娘？

四

说罢聚会由头，再说聚贤庄里的殴斗过程。我们也总以为群雄们是一伙好汉，悍不畏死，为了内心的正义感死磕乔峰。

事实上这个印象也是有大偏差的。

在真正的聚贤庄，动起手来，群雄们最强烈的感觉是什么？就是一个词，恐惧，再加一个词，快逃。

活动的发起人薛神医就首先恐惧得想跑：

“他靠墙而立，心中惧意越来越盛，但若就此悄悄退出大厅，终究说不过去。”

如果不是作为发起人，要脸，早就跑了。

至于群雄，在短暂的围攻之后，立刻陷入恐惧之中，有一大半人都想趁乱逃走。看书，这不是我虚言：

“大厅中血肉横飞，人头乱滚，满耳只闻临死时的惨叫之声，倒有一大半人起了逃走之意，都想尽快离开，乔峰有罪也好，无罪也好，自己是不想管这件事了。”

深刻啊。在动手之前，人人都声称乔峰的罪是最重要的，主持正义是最重要的。但真正流血之后，大多数人都觉得乔峰有罪没罪关我屁事。

当然，毕竟还是有一些特别头铁、特别刚的，要和乔峰死战。但其实他们的行为也非常有趣。

比如“铁面判官”单正，听名字就知道特别刚、特别正，然而他的现场反应是什么呢？

“单正和他余下的三个儿子悲愤狂叫，但在乔峰的凛凛神威之前，竟不敢向他攻击，连同其余六七人，都是向阿朱扑去。”

单正大侠嫉恶如仇，却不敢攻击乔峰，而是带着六七个人向旁边受伤的小姑娘阿朱扑过去。

不是什么围魏救赵，也不是什么临敌策略，就是怕乔峰。

出于“正义”和面子，必须战斗；但出于恐惧，又不敢攻击乔峰，只好去扑向小姑娘阿朱。

五

至此可以简单总结一下“聚贤庄大战”的真相了。

从起因上看，这是一场以乔峰为幌子的拉关系、搞攀附的聚会。

至少这是绝大多数参与者的真实目的。

没有任何人事先期望战斗；没有任何人预见了会战斗；没有任何人企图围剿乔峰。相反，如果早知道会遭遇乔峰，一多半人都会跑路。

所以它压根就是一个“看鬼片引来了鬼”的乌龙事件。

从战斗过程来说，群雄也远远不是我们理解的那样勇猛和头铁。

大家一开始凭借着优势心理，仗着人多势众，特别是看见有少林高僧和丐帮长老在，自以为必胜，所以拼命恫吓乔峰、威胁乔峰。

这才是他们敢于参战的关键。

结果一旦开打，马上拉稀，除了少部分人狠打猛斗之外，多数人都迅速在恐惧中崩溃，企图逃跑，还出现了英雄好汉全家男子围攻阿朱的尴尬场面。

从某种意义上说，“聚贤庄大战”就是一群根本不想打架，只想喝大酒、吹牛比、攀关系的人，打了懵懂而错误的一架，在混乱中流血败北。

它和我们印象中的“一群糊涂却不怕死的莽撞好汉围攻乔峰”相差很远。

所以说，“印象”这个东西其实是会误导人的，哪怕多数人的印象也有可能是错的。生活是具体的，是充满细节的。

只有真正回到细节本身，才能破除那些似是而非的“印象”，搞清楚真相。

而且金庸也提醒我们：“群雄”就是“群雄”，不是英雄。

大多数的“群雄”，都根本没那么英雄。他们不惹恶汉乔峰，而是悲愤大叫，向阿朱扑过去，有的甚至还在一边脱裤子：

老子搞了你就是搞了乔峰！

——完——